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戏会

作者:李明聪
发布时间:2021.01.31
来源:文学与传媒学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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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学与传媒学院 2018级汉语言2班 李明聪

晚上睡不着,便去找了母亲,让她给我说一些年轻的趣事。和往常一样,母亲看向我,满是皱纹的眼角夹了自窗外而来的银白的月光。母亲说:你们这代的孩子可怜啊,玩的少了,朋友少了,变得乏味无趣不像我们那时......我问:你们那时怎样?母亲声音高起来,手也高高举起在半空中挥着:我们那时候,下河捉鱼捉螃蟹,上树摘桃摘栗子。夏天不喜欢睡屋里,搬了小床儿睡院里,仰头就是满天的星。周围是几十年龄的大树,树叶子又绿又茂,晚上被风那么一吹,哗啦啦直响,像是有鬼来了,可却能叫人安睡......起夜的时候往往会碰上几个癞蛤蟆,也不怕人,就在小床儿下仰头看你。偶尔也会碰见蛇,我们是不怕的。你知道,蛇是有灵性的,你不伤它,它也不会伤你。你看看那白素贞,已经能化成人,有了妖法,也不会去主动害人。还有那刘邦起义,得了胜仗,白蛇还想着去恭喜他......

我说:这都是神话传说了。

母亲不以为然:你们这些听神话传说长大的,读了个书,倒是看不起这些了。我沉默不语。母亲继续说:其实最好玩儿的还是去山下看电影。不是你们现在一大群人闷在屋里看,我们那时候看电影是露天的。电影很长时间才轮一回,而且只能晚上看。到了放电影的时间,周围几个村儿,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搬着马扎,各找了亲近人坐。我们村儿十几个孩子坐在一起,相互照看,也不需要大人。不过那时候也没人会对孩子起什么歹心。负责放电影的调好了光,白色的电影布上就有了景色,有了人,有时还会有妖怪。——画皮鬼可真是恐怖啊!

我那时没想起来,只顾着听母亲说。现在仔细回忆,倒也不是真的乏味无趣。母亲觉得儿时最好玩儿的莫过于一起看电影,于我而言,小时候最好玩儿的是另一门表演的艺术——豫戏。其实好玩儿的也不是豫戏,而是豫戏带来的戏会。

每年的七月十五,我们镇会起戏。在西河的对岸,——也就是河西——起一座戏台,台下是一片空旷的土地。河的这边,——也就是河东——七家房屋从中间劈开,生生开了两条小路。两条小路继续往东延展,与南北向的大路相接。到了大路可就热闹了:东边一个卖棉花糖的,西边一个打气球的的;东边一套圈儿的,西边一个卖麻花馓子的;东边一个卖油角油条的,西边一个卖书的......刚从旋转木马上下来,没曾想又遇到一个豆腐脑儿的。买个面具带上,再抬眼,朋友竟不知去了哪里。不过也不急,也许去买了羊肉串,也许去棚里试了衣服,也许去抓了娃娃......总之不会去看戏。大路南边的尽头也起了一台戏,哪怕这条路上几乎全是年轻人,但戏台下坐着的仍只有老年人。远远望去,像半空中飘了雪。比起南边尽头的白,北边倒是一片青葱。路的两边已没了房屋,只有一片接一片仿佛没有尽头的绿。或是尚未成熟的花生,或是长高了的油菜,或是还未开苞的玉米。有时候玩累了,便会跑进地里躺下,看看天上的云,看看远处的青山。向来是躺不久的,还不能入口的粮食比孩子还要高,很是适合捉迷藏。一捉起迷藏,几乎要聚了全村儿的孩子。周围尽是能藏的地方,周围尽是能捉的地方。往往还未轮过来,太阳便已西斜。戏台上的人下了,戏台下的便走了。老人提着马扎,意犹未尽的,不管身边的人认不认识,自顾说起刚才的戏来,不怕有人不接腔。带了孙子孙女的,看不见孩子也不着急,一边聊一边看周围的摊儿,摊儿里没有,那就准在北边儿的地里了。

七月十五的戏会终究是小了些,最热闹的要属乡里每年六月十五的戏会。——那可真是大场面啊!乡里的戏会往往持续四天。起戏的头一天,乡的东角、乡的南角、乡的西角、乡的北角已经搭好了戏台,还未穿上戏服的,穿着平时的衣服上去练。练累了,下台歇一歇,好奇的孩子便趁机上了台。不要什么桌子凳子旌旗,更无须什么二胡快板唢呐,往那台子中间一站,一手挎腰间,一手举空中,“呜呀呀——”地唱起来。唱得好了,台下的小生花旦喝彩鼓掌。然而还是乱唱的多,小生花旦也不恼,只是笑着看,看着笑。临近天黑,人家明了灯,却不见生火的白烟。几条交错的路边已起了摊儿,人都到了这里来,乌压压一片,买自己喜欢吃的,买孩子喜欢吃的。

我们离乡要远一些,很少能见起戏前的傍晚,便都早早停了游戏,回家钻进被窝,只等第二天第一抹亮光到来。好容易等到月亮黯淡,太阳露了头,猛地从床上弹起来,鞋子也来不及穿,一股脑跑进东屋把父母吵醒。免不了挨一顿骂,然而只顾着高兴,那些骂似乎也成了蜜语。坐着不知谁的三轮车,终于赶在了七点半之前。

贯穿整个乡的水泥路像最忠诚的牛,静静伏在乡土之间。它的背脊上,远远飘来一群“神”。近了,——老人挺直了身板,年轻男女探长了头,父母将孩子驮在肩上——,近了,“神”露出了他的全貌。牛头马面走在最前,长长的衣袍下是天梯般的高跷。后面紧跟着无常,一黑一白,并列而行。再后面是什么神就不清楚了。问老人,老人说是玉皇大帝。问父母,父母说是财神爷。问同辈的哥姐,哥姐说是八仙。转头去问同龄的伙伴,伙伴痴痴看着踩高跷的“神”,感叹说:好高啊——于是后面究竟是什么“神”,至今还未明白。

“神”踩着高跷离去,长长的袖摆留下云的幻影。之后,祖父祖母拉紧孙子孙女,父亲母亲拉紧儿子女儿。——乡的戏会实在是太大,游会的人也实在太多太多,甚至有许多城里人。孩子们起初是玩不开的,往往要跟着长辈听场戏。我也曾被奶奶拉到戏台子下,也尝试看下去。然而只能听懂“咿咿呀呀”四个字,眼也被粉的红的白的衣裳晃花了。正晕乎,不知谁叫了声我的名儿。惊诧间回头,村里的孩子,几岁的十几岁的不知何时已经聚齐了,摇着手招我过去。我便向奶奶请示,奶奶不知听清没听清,只痴痴看着戏台,满脸的泪痕,也不转头看我,摆摆手,示意我可去了。和伙伴们汇合,自然是先去套圈儿。几个人对了钱,找个高手长的去套。因为从未套中过,也就没发生过奖品归谁的矛盾。接着便去鬼屋。鬼屋太小太小,我们排着队,打头的已经出去,尾巴那儿还没进来。中间有人尖叫,往往一声尖叫未完,鬼就没了。一直玩到中午,肚子饿了,大的送小的到家长身边,各吃各的饭。然而刚吃上油条胡辣汤,一扭头,小伙伴也在隔壁吃油条胡辣汤,倒省了吃完饭再去找人。戏会上的东西往往很便宜,整整玩两天,手中也还有余钱。乡间交错的路,没一处没有留下我们的钱。到了第四天,终于捉襟见肘了。可四条街市已经被我们逛了个遍儿,着实再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。戏会也渐渐结束,不知哪一个摊儿先收了,接着一个连一个,到了人家明灯,只有寥寥几个摊儿还在灯下摆着。小生花旦脱了戏服,穿上平时的衣服,脸上粉的红的白的妆也不急着卸,盘起的发也不急着摘,袅袅婷婷走到余下的摊儿上,要碗胡辣汤或是豆腐脑或是两掺儿,再要几根油条几个油角几个糖糕,最后加些榨菜。吃完了,给老板钱,老板看着他们的妆,不收。几番推辞,终于把钱给出去,这才袅袅婷婷回戏台。什么桌子凳子旌旗收了,什么二胡快板唢呐装了,戏台子也越来越小,最后都丢在三轮上。老生摇了三轮,三轮后面哼哧哼哧冒出黑烟,余下的人也跨上三轮。一戏台子的人便在哼哧哼哧中驶向西边,渐渐融在夜色中,再也看不见了。

我终于和母亲说了儿时的戏会,母亲也很高兴,说:等你老了,也终于有可回忆的了。我说是。可不免又想起现在的孩子,他们老了之后又该回忆儿时的什么呢?其实现在仍有戏会,可戏会上已经不见了孩子......